蒋本智：看电影咯

　　“走，看电影咯。”女儿扬着手里的几张电影票，兴高采烈的拉我们全家(包括外公、外婆、舅父、舅母)到城里高档影院看电影，久违了的话语声——“看电影咯”——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亲人间的距离，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引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情感涟漪。

　　对于六十年代初出生于偏远山区的我来说，“电影”这个词汇含义是经过若干年打磨后才慢慢弄明白的。

　　能自由跑动时，跟着大人赶集，见街上有一个约两人高的立柜，柜正面中心位置有一个洞，洞里伸出一个圆柱形的东西;柜的侧面有一手摇柄，当有人眼睛贴上圆柱顶端时，有人就开始匀速摇动手柄了。我问：“这是什么?”大人说：“西洋镜呗!(幻灯片)”我还是不懂。以为这就是大人口中常说的“电影”了。“我想看看。”一位老板模样的人伸出手来：“行，给钱，五分钱一看。”可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

　　后来的一天晚上，听说家兄要和生产队里的其他小伙子一起到十里开外距离最近的一个镇上去看电影，我非常激动，缠着家兄非带我去不可。只记得回来通过乱葬岗时，同路人大喊：“鬼来了!”“鬼来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哪儿有啊?”他们问我：“看电影了吗?”“看到什么了?”我摇了摇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又趴在家兄背上睡着了。

　　初小快毕业时，对“电影”才有一个初步的概念。上算术课时，同桌告诉我，今晚操场里放电影。我明白：整个大队，只有小学教室前边有一块比较大而平的泥坝子，这就是操场。冲出教室，看见泥坝子中间放着两尊巨型的黑色大箱子，傍边站着一排正用衣襟扇着凉风的彪形汉子，据说，四位壮汉分抬这些机器都非常吃力。同桌说：左边的庞然大物叫放映机，右边的庞然大物叫“锅炉”(发电机)，中间白色方形盒子里装的叫“片子”(拷贝)。我睁着楞懂的双眼盯他：什么都知道啊!(后来才明白，他那当工人的父亲带他去大城市见过世面，自然有见识了)

　　太阳下山时，听见有人在对面山头敲锣大喊：“看电影咯，看电影咯，今晚大队上看电影咯!”当泥坝子边撑起一块巨大白布片(同桌叫“档子”)(荧幕)时，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有人向着学校赶来。

　　泥坝子中一盏特别刺眼的灯(人们叫“电灯”)亮起来了，我仰头一望，“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前后左右、高高低低全是人头颅。

　　那时，全县四十多个乡镇，一个村子一年才轮上放一次电影，这次看了，下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因而，看电影之喜，在这偏僻的山沟沟里，比逢年过节还让人期盼，让人留恋，毕竟有这么短暂的时刻，让常年躬耕于田土的村民可以从繁重低效的集体劳动之中解放出来，自由呼吸自然界的清新空气;在去与回的路上，可以同似熟非熟的左邻右舍、远房亲戚叙叙旧，拉拉家常;在队长无法监管、看罢电影归来的时候，可以与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随意发表对荧屏里那些“好人”“坏人”的看法。

　　好在两年后，开启了轰轰烈烈的人民渠七期工程建设，再后来，又开建了继光湖，不时的有三台县或本县的电影放映队来工地上慰问放映，让我等老百姓着实饱尝了对电影的好奇滋味。听说继光湖坝基上放电影，虽有三十多里山路，我们还是早早地跑去坝基等着，看完两部影片后返回，农村里的公鸡已四处报晓了。

　　小学毕业，因继光湖水位上升，阻断了我上中学的路，辍学了，务农期间，我才真正体会到村民们对文化的渴求。

　　一般情况，生产队队长都要等到天完全黑尽以后很久很久才命令收工，如遇双抢时节，加班不到晚上十点，就别想回家。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大队部后山上响起了锣声或者安上广播后广播里发出了看电影的通知，队长就会提醒说：大家快一点做完手头活计，太阳落山我们就收工哦。于是，村民们心头敞亮了，做活计的劲头十足了，相互督促的话语多起来了，谁带凳子、谁准备火把协商好了，很快工作进度完成了，队长收工的哨子就吹响了。

　　电影放映完毕，那场面真是盛况空前啊，东呼西喊连成片，灯光火影不夜天。个中情节笑评点，林里小鸟飞远山。“渭水收暮雨，处处多新泽。宫苑傍山明，云林带天碧。”几天后，依稀有“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今天，随着经济的腾飞，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作为“梦想与现实的碰撞、光与影的交流”，电影这种“最重要的”和“最大众化的”(列宁、斯大林)的艺术，却躲进了县级城市里，住上了高楼大厦，与老百姓越来越隔膜了(乡村也放电影，但几乎全为科教片)。买一张票，需五十元。

　　我们一大家子爬了五楼(不想去挤电梯闻汗味)，看完了一场名叫《这个人最近有点狂》的电影，出来扣了几次脑袋，不知所云，平添了一声叹息而已。

　　现在的电影题材也不太受这些依然古朴忠实的老百姓待见，因为他们不太明白“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浪漫;不太理解“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缠绵;更不喜欢直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甚而“被翻红浪”的性感场面。

　　一切物质可以商品化，但最最“大众化”的文化产品却不可因金钱而奴化。打开电视机，点开影视节目，就必须是VIP会员才能看，什么意思，不刷钱就不给看!几十年前拍的经典剧品想翻看也得刷钱了。今天新拍的影视全都沉入“爱河”了，像《地道战》、《长空雄鹰》、《小花》等这样接地气的剧目几乎绝迹了。南宋黄机有“旗帜倚风飞电影，戈铤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之句，言之恰切也。

　　电影是棵茂密的大树，我总能在树下等到你。我们并排坐在别人的故事里，动情处忘了自己。电影里的故事总是一日千里，我们的故事总是千日一里。多想有一天把世界，感动成一个电影院;让我们依偎在，自己的故事里。

　　耳边再难响起“看电影咯”的呼喊声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