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有一头大黄牛和一头黑背小毛驴。它们来到我家，低着头弓着背勤勤恳恳劳作，将它们的汗珠一滴滴一串串砸进脚下的厚土里，直到有一天，它们不再有力气后黯然离去。几十年过去了，它们吃草、喝水、劳作、疲劳、忧郁、流泪、无奈的神情始终在我脑海萦绕，想起它们的样子，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大黄牛来我家的时候早些，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左右包产到户时分给我家的，反正我记事时它就在我家。
听爷爷讲，在生产队时大黄牛瘦得皮包骨。大黄牛听话，干活是一把好手，谁都愿意使唤它，社员又不知道疼惜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不好好喂食和让它适当休息，大黄牛一直没有下崽。集体解散时，生产队的农具，牲口等按照家庭成员多少分给各家各户，社员大多选了吃草少干活快能耕地拉磨驼粪驼水的毛驴和骡子，干活缓慢食量大的牛不是社员的首选。爷爷怜惜大黄牛，特意要求把大黄牛分给自己，社员们看着骨瘦如柴的大黄牛，没有一个人反驳，大黄牛就顺利地来到了我家。大黄牛来到我家后，爷爷按时按点给大黄牛喂草料，用梳子为它梳理黯淡凌乱的毛发，渐渐地，大黄牛身上有了肉。黄毛整齐地覆盖在大黄牛每一寸肌肤上，闪着健康的亮光。大黄牛干活的时候，爷爷拿着鞭子，在后面吆喝着，鞭梢从未落在大黄牛的屁股上。干完活的大黄牛，总能吃到爷爷奶奶给加餐的纯玉米料，也会让它把体力恢复好了再干活。爷爷说，牛和人一样，也知道累，它们干那么重的活，只是不会喊叫累。你看，它们累了的时候，会默默流眼泪，看着可怜的，人要体谅它们的苦处，不能坏了良心。
我记得大黄牛的样子时，它已经被爷爷喂养得高大结实，皮毛发亮，气宇轩昂。夏天时，爷爷会把它牵到大门口一个用木料树枝等材料搭建的背阴的凉棚下面，凉棚里有一个长长的食槽，食槽正面有一个不长的木桩，大黄牛的缰绳就被我们拴在这个木桩上。其实，不用拴，大黄牛也不会随意走动的。在我的记忆里，它在这个凉棚下站着吃草时不是一边不时甩着尾巴、摆动着头、抬起腿驱赶着牛蝇，就是静静地卧在地上一口一口认真反刍。大黄牛的身下，是细细干干的黄土，爷爷从外面挖好了酥软的黄土，用木槌砸得细细的，晒干，用推车运到凉棚旁边备用。大黄牛尿湿了脚下的黄土，爷爷总会及时给它用黄土垫了脚下的湿处，把大黄牛的粪便处理干净。爷爷在处理大黄牛的粪便时，大黄牛会自动配合爷爷挪动地方，它甩着尾巴，用它深情的大眼睛看着爷爷。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触碰着爷爷弯腰弓背的身子。爷爷说，你看牛都知道人对它好了，表达感谢呢。它却不知道它帮人干了那么多的活，其实是人应该感谢它才对呢。我感激地看着大黄牛，它摆了一下头，似乎在应和爷爷的话。这时，一只牛蝇从大黄牛头边飞过，落在大黄牛的肚子上，我扑过去，“啪”地一巴掌，手心里就有了大黄牛的一滴血。爷爷说，我娃箭麻(利索)得很，让牛少受了疼痒。牲口帮人干苦重的活，我们不应该欺负它不会说话而奴役它们，不做好事。害人的坏人，下辈子会做牛做马来赎罪，报答有恩于它们的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轮回，要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
我觉得爷爷的话说得不对，这样好的大黄牛，难道是它上辈子造了孽吗?那谁又是大黄牛要报答的人呢?我看着沉默的大黄牛，用小手摸着大黄牛温顺结实的头，大黄牛把头低下来靠在我的肩头，伸出湿润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我觉得它的舌头像砂纸一样，弄得我的手掌痒酥酥的舒服。
故乡的整个冬季，大半时间覆盖在茫茫白雪中，还要面对刺骨的西北风。人是清闲的，大黄牛也是清闲的。它站在牛圈里吃草，卧在牛圈里反刍。大中午太阳好时，大黄牛会被牵出牛圈，拴在我家门前路边向阳处的一个敞开的牛圈里。它卧着的时候，我会骑到它的背上玩耍。奶奶看见我骑牛，总会惊呼：“狗啊，牛不能骑，它会把你摔下来的!”
我不管奶奶的劝阻，依然骑在牛背上，抓着它两只光滑的牛角来玩。大黄牛静静地卧着，它没有像奶奶担心的那样，一猛子站起来把我摔到地上。之前，大黄牛站着吃草时，我很多次自己爬上牛槽，然后抓着它的牛角上到它的背上，用双脚给它肚子挠痒痒，用双手给它脊背梳理毛发，将我的脸贴在它的脖颈上，它总是静静地站着。回过头，用温柔的牛眼看着我。我觉得它是懂我的，它应该知道我爱它，它也在爱着我吧。一个小孩和一只大黄牛，都是人之初的善良。我们之间彼此充满了爱和信任，我坚信大黄牛绝对不会摔我的。事实上，我想到的它都做到了，使我更加爱它。
我偶尔会被爷爷奶奶派着给它添些草。大黄牛冬天的食物是铡碎了的干麦草、干苜蓿、干玉米秆等。过一段时间，爷爷奶奶就把粮食用水拌好掺和到干草里，大黄牛看见加了粮食的干草，眼睛里放出愉快的光芒，甩动着尾巴，大口大口地吃着食物。我能感知到它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感激。我是愿意让爷爷指示我去给大黄牛添草的，我知道大黄牛喜欢吃粮食，会在添草时，从粮柜里装半撮子玉米，倒在大黄牛的干草上。我摸着大黄牛的头，让它赶紧吃完粮食，我怕爷爷奶奶看见我喂大黄牛粮食责怪我。大黄牛似乎懂得我的担忧，晃动着嘴巴，三下两下就把粮食吃完了。我又怕大黄牛噎着，从厨房端了半盆水饮它，它“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水喝完了。爷爷奶奶见我许久没有回去，会在屋子里喊我。我高声回复爷爷，来了来了。我给大黄牛把毛梳一梳，它身上的毛呲的乱七八糟的不好看了。
春耕开始了，大黄牛嘴上戴了牛笼嘴，脖子上被套了壅脖子，然后戴上夹板，夹板连着的绳子和挂挡折起来架在壅脖子上。到了地头，爷爷把犁铧往地里一插，从牛脖子上把连在夹板上的绳子在牛身子两边往后一拉，夹板后面的挂挡挂在犁铧前面的梁上。大黄牛自己挪动着身子配合着爷爷，根本不用人拉着它前后左右调试。我家在山区，许多地都是带点坡度的。大黄牛会自己踏着慢悠悠的步子，不慌不忙一行行犁地。犁沟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到了最后几犁，爷爷会提着犁铧，反复回转犁地。需要往哪里转头，爷爷只需要把大黄牛那边的绳子拽一下，大黄牛就会转过身，配合着爷爷的动作，是那样娴熟自如。我无事可做，便坐在地边看天看地看爷爷看大黄牛。我昂起头，天空碧空如洗，鸟雀翱翔，春风拂过。一瓣瓣花朵凋谢着，像满山的蝴蝶在飞舞。连绵起伏的山峦像长龙、像苍鹰、像老者，蜿蜒而去，不知它的尽头在哪里。我低下头，眼里是从各个山涧悄悄流淌的数条溪流，而后汇入那条如银带般的刘李河。我常常猜想，这条大河到底从哪里来?最后又流到了哪里。如果我随着这条河一路寻找，可否探寻到它的来去处?我把心思收一收，在一行行犁得整齐潮湿的黄土地里。一个高挑瘦弱的老人，一只高大结实的大黄牛，在家乡空寂的天地里，慢慢行进着，就像从一幅长长的画卷里走出来。一年四季，年年岁岁永远也走不完。我希望我的爷爷和大黄牛能这样一直缓缓走下去，我们互相陪伴着，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当我想到有一天爷爷和大黄牛会离开我，便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爷爷和大黄牛犁好地后，爷爷取下套在犁铧上的夹板挂挡，重新折回挂在牛壅脖子上，顺便取下牛笼嘴。大黄牛浑身是汗，爷爷怜悯地用他的旧衣服给大黄牛擦拭身上的汗。大黄牛温情地站着，享受着爷爷对它的爱抚，然后甩动着尾巴站在地边寻草吃。爷爷蹴在地边一棵大槐树下，拿出他的旱烟锅，装上磨细的旱烟叶子，点着火，很享受地一口一口吧嗒吧嗒抽着。我用小手给爷爷捶背。爷爷说，人勤地不懒，干啥事都要认真踏实。老农民就要把地种好，给国家干事就要把国家的事干好。学生就要把学习搞好，常言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胡吹冒撂说大话。要学真本事，做个诚实上进的人，你要能从爷爷这的“农业大学”顺利毕业，以后干啥事都不在话下……
我听着爷爷的话，“嗯嗯”地回应着爷爷。在我的心里，描绘着一副蓝图：我一定要做一个诚实上进的孩子，好好学习，吃苦耐劳，帮爷爷踏实干活，让爷爷为我骄傲。爷爷抽了一锅烟，折了一根草，把烟锅里吃败的烟沫子捣散。在他的鞋底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烟沫子，抓起一把新翻过的湿土，用手捻细。感叹道，今年的墒真好，又是一个丰收年。我娃有福，赶上了好年代，从一出生就能吃上白面。不像我们那时候，战争不断，瘟疫肆虐，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可受了苦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为我们如今的幸福生活而欢呼雀跃。跳起来在爷爷和大黄牛翻新的田地里翻跟头、打车轱辘。新翻的新鲜泥土细软松散，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在老人和牛的踩踏中，彻底苏醒过来了。我感觉到黄土地挺了一下身子，储备足力量，要把老人和大黄牛留在它们身上的汗珠和气息转化成丰硕的劳动成果，报答这些年年岁岁劳作不辍的农人。
春耕后紧接着就是播种，播种时，叔父抱着粪兜，跟在爷爷身后，往犁沟壕里一把把往外刨粪或者撒化肥。母亲提着一个装了种子的篮子，跟在叔父身后，一把把往犁沟壕里撒种子，有经验的农人会根据土地和种子的需要掌握犁沟的深浅宽窄，这些都在下犁人手压犁铧的轻重程度上体现。大黄牛不管爷爷手压得轻或者重，只是低着头一步步稳健地往前走，从不出错，爷爷就夸赞他的大黄牛。这牛和人一样，有灵性的也有笨的，咱这牛就像懂你的心一样，你一个手势一声吆喝，它就知道要干什么，该怎么干，也就不用挨打挨骂。聪明的和笨的都是天生的，这牛不知上辈子是啥转世的，这灵性的，爷爷说起他的大黄牛，满心满眼的赞赏。
播种完，最后得把地弄平整，也就是磨地。我看爷爷站在磨具上，被大黄牛拉着走很好玩，就要参与进去，爷爷说，你太轻，把小土疙瘩压不碎，把地弄不平整，磨不好地，让人笑话呢!但他又心疼我，就把我放在磨上，他站在我身后，爷爷叉着细长腿，我叉着小短腿，我拽着大黄牛的尾巴，爷爷拉着牛缰绳，祖孙两人开开心心地磨地，大黄牛慢吞吞地平稳前行着，生怕把一老一少颠疼了一样。
播种后的大黄牛大汗淋漓，爷爷疼惜地给它身子上披上旧衣服，取掉它的笼嘴，把缰绳搭在它的背上，任由它慢吞吞回家。有时候，大黄牛会在地里卧一会，爷爷也不催促它。爷爷说，让牛缓一会吧。人知道累了，换来换去缓着呢，这个不会说话的就只能忍着。
我跑到地边，拔了青草，放到大黄牛嘴边，它嘴唇轻轻一卷，就把青草吃到嘴里了。缓一会，爷爷说，走吧。大黄牛前腿一屈，后腿一蹬，“呼”地站起来。山区里水草丰茂，大黄牛一路甩着尾巴一路悠闲地吃着青草。我想这是它最开心的时刻吧!到了河边，大黄牛前蹄踏进河水里，后腿弯下来，“咕嘟咕嘟”喝水。喝饱了水，也不用人吆喝，过河一路走一路吃。大黄牛慢慢悠悠地走，我到处跑着给大黄牛薅鲜嫩的草，喂到牛嘴里。大黄牛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温柔地看我的样子让我越发兴奋，越发疯跑。爷爷扛着农具，弓着腰，跟在我们后面，笑嘻嘻地走着。山上、坡道里被绿色和各种花儿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甜美的味道，各种虫鸣鸟叫悦耳动听。村庄里，偶尔一只狗叫起来，其他的狗就接二连三叫起来，估计是谁家来了山外面的亲戚。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阳光把我们的倒影拉得好长好长。一抬眼，在满树白梨花下，奶奶手搭凉棚等待我们回家吃饭的身影，融入这漫山遍野的繁华寂静里，宁静温暖。
夏天的牛棚里散发着青草混合着牛粪的味道，到了大中午，大人们都午休了。我睡不着觉，就跑去找大黄牛玩，给它驱赶牛蝇。大黄牛见了我，甩动着尾巴，摇摆着头，好似在和我打招呼。我看见牛蝇把牛脊背叮出好几个血包。牛驱赶牛蝇用尾巴和头来回扫，也会抬起蹄子驱赶。但有些地方牛头、尾巴和蹄子都够不着，牛蝇就会肆无忌惮地叮咬。我过去的时候，看见牛蝇肚子圆圆地趴在牛肚子中间，我一巴掌拍过去，牛蝇的血就溅到我脸上和胳膊上。我去给大黄牛夸耀我的战果，大黄牛头一摆一摆地，尾巴根也在颤动。它温暖的嘴唇上下翕动，碰触着我的脸颊，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我以为它在示意我再去打牛蝇。刚进去时是有几个牛蝇的，等我“啪”一声消灭了一个牛蝇后，其他几个牛蝇就闻风而逃。我看见大黄牛不停扭动着屁股，就跑去它的屁股看。那时，我的个子还没有大黄牛高，踮起脚才能勉强看见它的屁股。这时，就看见大黄牛尾巴根靠右面的屁股上有一个亮晶晶的小窟窿。正在惊讶，一条白胖胖的蛆虫一扭一扭地在窟窿里出出进进。我看它把头伸出老多时，抓住它一下就把它从窟窿里拽出来。然后举着蛆虫让大黄牛看，大黄牛一下轻松了，用它的牛角蹭了我几下，再也不扭动屁股了。这时，芦花鸡正在牛棚旁边用爪子刨着草丛里的虫子，看见我手里的蛆虫，“咕咕咕”叫着跑过来。我扔掉这只讨厌的蛆虫，芦花鸡一嘴就把它吞进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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